宴请匈奴使臣的那晚之后,不过几日,公元前1年,戊午——8月15日——月儿圆的日子,一大早,长乐宫里就迎来了它的第一位访客。

王嬿的姑祖母——太皇太后王政君步履匆匆,罔顾身份与七十岁的高龄,气喘吁吁,几乎是闯入长乐宫里。未及向龙榻望上一眼,立刻就令人先把皇帝玺绶呈送上来。

龙榻上的人自然是不能起来阻止她了。死人是没法起来阻止任何人的。

汉哀帝刘欣静静躺在他的龙床之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一个死皇帝。

皇帝印信、传国玉玺一旦握在手上,王政君轻舒了一口气。

“来人,传大司马。”她坐在东厢,气定神闲地吩咐。

董贤失魂落魄,一路踉跄而来。

他听闻,皇上已于夜里崩了。

他不能思考,不敢相信那个把自已宠到天上去的人已然不在了。分明,之前见到他时还好好的……皇上身子虽然向来不好,但总还不至于这样快就……他私下问皇上身边的近身太监,太监悄悄告诉他:“皇上昨儿晚上服了春药,许是过量……”

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向长乐宫行来的这一路上,董贤还并未来得及思考自已的今后,只是一味反反复复念叨:“皇上,皇上,怎么就不在了呢……你怎能不在呢……”

他摸摸怀里缚在一起的两个半幅衣袖,心脏一阵阵抽紧,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懒得去管,一任它肆虐横流。

那个人,那个在殿前停下,笑笑看他,说“那不是舍人董贤吗”的人,那个把天下一切最好的东西拱手给他,把他捧上华丽的高台、距上天仅一步之遥,对他珍之若命的人,竟然不在了。

太皇太后冷冷看着董贤。

呵,面上的泪痕还没干呢。也不知是哭皇上呢,还是哭他自已即将到来的命运。寻常美人哭起来若是梨花带雨,那这董贤便是桃花带雨。哭起来都这样好看,难怪皇帝宁愿死在他身上。妖孽。

“皇上崩了,大司马,你看这丧事该如何调度啊?”太皇太后特意加重了“大司马”三个字。

“丧事……调度……”董贤缓过神来,嗫喏不能对,头脑一片混乱。他几时张罗过丧事呢,何况还是皇上的……

“对啊,你要如何给皇帝治丧?身为大司马,这可是你的分内。”太皇太后加重了语气,不满溢于言表。

董贤原本就跪在地上,太皇太后不发话哪敢起来,此刻更是身子一偏歪倒在地。他感觉自已犹如一叶置身惊涛骇浪的扁舟,随时有被浪头席卷吞噬的灭顶之灾。天堂地狱仅一线。皇上把他捧上天去的一刻,实际也把他拖入了汪洋大海……皇上才是那个驾舟的人。现在皇上不在了,而他又不谙水性……

这一刻,他才充分意识到自已的命运。

望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那威严的面上冰冷的眼睛,厌恶又讥诮的神情,在座椅上轻敲的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董贤簌簌而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流着眼泪,脱下官帽,一个劲儿磕头。

太后笑了。

“这样吧,新野侯王莽,以前先帝时的大司马,先帝的治丧大礼是他一力操办的,算是很有经验了,知道怎么做。我让他帮你吧。”

董贤如蒙大赦,感恩戴德叩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谢太皇太后。”

他谢得早了点。然而他又不能不谢。从他再遇哀帝刘欣的那天起,他的命运扁舟就已不由他掌握了。他从来没有真正把握过自已的命运,所以注定只能一路随波逐流到底。

太后遣使者驰召王莽,然后下诏书曰:“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莽。”即是说所有征调军队的印信符节、文武百官,即日起,全由王莽掌管。

当董贤失魂落魄地离开长乐宫,行走如游魂般漂浮回自已的府邸时,王莽也正从宫里出来,回到府邸。

王莽摘下官帽交给王氏,径直奔向书房,想要好好静一静。

他走进书房,正向书案走去,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扭头,看到女儿。

王嬿怯生生站在门口,轻声说:“爹,大哥要出门去会友,我想和他一起去,可不可以?”

只有她和父亲两人时,她向来只叫“爹”而不用“父亲”,如寻常人家的父女一般。父亲也从不以为忤。

王莽略拧了眉头。长子王宇总是给他一种难堪大任之感,成日结交一些在他看来不着调不靠谱的人,他总担心有朝一日王宇会被别人撺掇着,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不可饶恕的事来。他本想拒绝说不许去的,但看到女儿娇怯畏缩的模样,一阵心软,忍不住缓和了语气:“会什么人?”

王嬿声音更低:“据说是有道之士。”

王莽严肃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有道之士?真是才好。别又是些什么沽名钓誉之辈。”想一想又说:“爹考考你,何为有道之士?”

王嬿这时反倒放松下来。她唯独不怕父亲考校自已学问。想一想,她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她背的是老子《道德经》。

王莽点点头,再问:“此一‘士’,是谓何?可是武士、将士?”

爹真是的,自已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还拿这种诱导误导的法子来考自已。

王嬿微微一笑,正色答:“自然不是。此‘士’,指的不是武士、将士,也不是普通百姓、诸侯、君王。而是善于奉道、行道的古之澹泊名利的‘隐士’和‘有道之士’。”

王莽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女儿果然很少令他失望。但是他继续问:“何为‘道’?”

王嬿搔搔头,这下有点难为了。书她是会背的,但至于具体何意……就不好说了,只希望爹不要继续考问下去。她背诵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突然灵机一动,接道,“道可道,非常道,惚兮恍兮、寂兮寥兮、不可名状。”

她如此把《道德经》原文掐头去尾自行组织,看似什么都说了,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说。总之一句“不可名状”,就算糊弄完了。

王莽笑了,这女儿真是鬼灵精。他不过是有意刁难,原不指望一个九岁女童能够回答这样艰深的问题,更别说明了其中含义了,谁知却被她这样掉一通书袋。落在一般学究耳里,听到这样字面上没有错漏的回答,怕是只得让她过关了。

“道含天道、地道、人道,是万物的由来,凡事,当依道而行……”

看到女儿瞪着迷惘的眼睛,王莽打住了,摆摆手:“哎,算了,现在对你讲这些为时尚早,等你再年长些吧。至于……嗯,你大哥平素交往的人,没几个才学高明的,你自已要学会辨别才好。”

王嬿迷惘的眼神立时聚焦,脸上笑开了花:“那爹是答应我去啦?”

王莽点点头。

王嬿走到父亲跟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慢声细气说:“爹,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虽则平时严肃……”

看到父亲的脸色,她赶忙改口:“也只是看着严肃,其实都是为了我们好……心里一点不严肃……”

她再看看父亲的脸色,又改口:“其实看着也不严肃……不对,不管看起来还是实际上,爹您其实一点也不严肃……”

她越说越没底,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想想不对,还是改口:“有时严肃有时不严肃……”

王莽看着女儿的慌乱和词不达意,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行了行了,不是要出门吗?赶紧去准备,早去早回。”

王嬿如蒙大赦,拔脚要走想想不对,郑重认真地向父亲施了一礼,这才准备告退。王莽满意地点点头。他对子女严厉,几个子女中对这个女儿格外喜欢,除了因为她是女儿、乖巧可爱,还因为她年纪虽幼,却懂礼数、识大体、向来听话。

“等等——”王莽突然叫住王嬿。

王嬿止住身形,在转身之前苦了一下脸,然后收好表情转回来,心想坏了,莫非爹反悔?脸上却尽量不动声色。

“嬿儿,你虽是女子,但却是我王莽的女儿,我也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你想没想过,将来要做怎样的人?”王莽问。

嘎?谈理想谈人生?

王嬿不敢怠慢,静静想一阵,才说:“女儿但愿做《庄子·人间世》中那株山木。”

王莽一怔,对女儿的回答极为意外。

庄子在《人间世》里,讲到一棵高大的栎树,因为木质疏松,没有用处,所以匠人不去砍伐。大树托梦对人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长期以来,我致力于只求无用。对我来说,无用乃是全生之道,无用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想不通,我王莽的女儿,竟然会一心想要无用?

“为何?”他问。

王嬿朗朗背诵:“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山上的树木被做了斧头的手柄,返回来砍伐自已,油膏引燃了火焰,结果将自身烧干。人如果有才能、有用处,则他的命运将和桂树、漆树的命运一样,被吃、被割。

王莽半晌无语。他突然觉得自已之前的判断是一个错误:以为给女儿讲解高深的道理还早,她会不明了。一个九岁女童,出生之日起虽说不是在金玉之家,但也算小康、中富,上有严父慈母,下有疼爱呵护她的兄长,不曾经受过什么颠沛变故,何以萌生此等想法?

王嬿在父亲探询的目光下垂头。她是畏惧,但她低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想要避开父亲犀利的目光,不想让他读出自已的想法。

王莽无言,静静看了女儿一会儿,挥手让她退下。

王嬿退到门口,他说:“嬿儿,记得爹说过的:我们刚回京城,正是多事之秋,很多双眼睛盯着呢,所以一定要凡事谨小慎微。”他想一想,终是没提皇上夜里驾崩的事。他不愿意在家里妄议朝事。

王嬿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露出完全的懂事。

出了书房,直到确定父亲看不见,她收起脸上淡淡的笑容,沉默地走向自已闺房。

父亲以为她还小、不懂事,以为瞒着她,她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对一直在门外候着等她消息的丫鬟说:“去告诉大哥,让他等我,说爹答应我跟他出门了。”

丫鬟一点头一溜烟领命而去,禀告大公子去了。王嬿想到将要出门的快乐,收拾心情,在闺房一番折腾,闹得人仰马翻。

“快快,快点把出门的衣裳找出来!橘井,”她招呼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丫鬟:“你去找衣裳。”又招呼另一个:“杏林,你帮我梳头。”

虽然忙乱,却是安排得当,乱中有序。

正妆扮着,之前去报信的丫鬟兰台回来,回禀说:“小姐,大公子说知道了,他已经吩咐去备马和轿子,就等你啦。”

王嬿嘴一努:“谁要坐轿子,我偏骑马。”

王宇看到妹妹一身男装打扮出现在面前,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苹果一般可爱的圆脸。王嬿躲不及,被捏了一下,捂着脸,气得哇哇叫。

“大哥!你又欺负我。”

“怎么是‘又’?今天我分明还没有欺负过你。”

“那是你没来得及。哼,再这样,我告诉父亲去。”

王宇一听父亲两字,立时颓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爹。他哼一声,“就仗着父亲宠你。父亲还真就答应你跟我出门?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打扮得不伦不类,傻子都能看出来你是女的。”

“父亲向来开明,才不是那种古板的父亲,像叔父、伯父那样都不许堂姐妹们识字。”说到这儿王嬿吐了下舌头,“父亲希望我多长见识,说见识拓展心胸。何况又是跟着大哥你出门,为什么不许我去?再说,父亲说让我’准备’,我理解’准备’的意思就是穿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