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稚游翘着脚，歪在蜚廉馆的静室里，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案上的一块犀形玉瑛，闲闲看着穿戴一新、装束隆重的西门君惠，道：“我说，你确定要搞这么大阵仗吗？话说，你这只玉瑛不错，从哪来的，不会是和哪个妃子私相授受了吧？”
西门君惠紫袍，莲花冠，蹬着白布袜和云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一派离尘脱俗的仙人之姿。他冷冷瞥了傅稚游一眼，说，“我突然有些后悔邀请你了。”
“是么？可惜你已经邀请了。”傅稚游浑不以为意，仍然摩挲着手里的玉瑛，穷追不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西门君惠没好气：“喜欢就拿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傅稚游嘴角一抽，将玉瑛放下：“嘁，我怎会贪恋你的物事。东西再好，我高武侯府也不是拿不出来。我是说——你确定非要给那个什么天尊过寿辰？你真的觉得这样做好吗？”
“是太乙救苦天尊。要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
“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西门君惠叹一口气，在傅稚游对面坐下来。“我问你，这天下最高的所在是哪里？”
“如果不算你们道家的天庭，那便是大汉王朝的皇宫了。”
“那么一件事若要让天下人知晓、闻风而动，是不是便该发生在皇宫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家的喜好，是不是便是世人的风向标？”
傅稚游恍然大悟：“那么在皇家的宫馆里举办道家神仙的寿辰，便说明天子的重视。既然天子都重视，那么……”
西门君惠满意地点点头：“你终于在我的谆谆善诱之下开窍了，还不算太愚钝。”
没错，他便是要借助皇家之力来弘道。他甚至无需准备说辞说服皇帝，皇帝便举双手双脚赞成，积极支持，因为，皇帝要的是有所作为与民心所向。而自已，无疑能够帮他实现他的理想。
公元四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蜚廉馆为太乙救苦天尊的圣诞举行了盛大隆重的法事。
比西门君惠讲道那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蜚廉馆里里外外水泄不通，连前朝的官员们也来参与如此盛事了。太皇太后和皇后率着后宫粉黛们照例围坐四周，用屏风挡了，隔绝外臣的目光与接触。
大殿正中供着一座天尊神像，头戴冕旒，身着霞衣，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端坐于七宝芳骞林中的九色莲花宝座上，一只口吐焰火的九头青狮簇拥在宝座之下。天尊头上环绕九色神光，放射万丈光芒，身后画像上，众多仙真、力士、金刚、神王、金童、玉女侍卫身旁。
只听得大殿法鼓三通，众经师、道众云集入殿，当中着紫袍戴莲花冠的西门君惠，身处众人之中，犹如珠玉在瓦石间，醒目晃眼。
他带领道众在天尊座前拈香，行祝寿礼，齐声吟唱：“稽首三宝礼，功德福无边。圣真万年寿，诚达九重天。皈命礼道宝，郁罗萧台上。太极涵三，包罗森万象。皈命礼经宝，紫微琼台上。凤篆龙章，诸天法龙藏。皈命礼师宝，白玉龟台上。演法度人，普度人无量。志一心诵持，忏除口业障。是故皈依，长福消灾障。香供养，太乙救苦天尊。”
一时间大殿内香雾氤氲，清音唱响，一派肃穆庄严。
王政君合掌闭目，默默祝祷，众妃嫔亦依样画葫芦。个别胆大如段良人的，却眼睛偷开了缝，偷瞧着西门住持。确实，西门君惠轩轩韶举，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王嬿只合了眼与掌，却并不祝祷，只是侧耳聆听大殿内的唱诵，心内一片清明。
突地，有人轻轻碰了碰她，她睁眼，见是李珠络。李珠络压低声音道：“皇后姐姐，今天过生日的这位太乙救苦天尊是谁？”
李珠络自以为声音很低，谁知四周除了唱诵别无它音，她这一问却被许多人听到，正是大家的疑惑，当下又有几人张开了眼睛，静静等着王嬿的答复。王嬿暗道惭愧，幸亏她昨夜翻书查阅，否则此刻也要被问住。
她看一眼犹自闭目的姑祖母，轻声对李珠络道：“等此间完结后再与你细说。”
不料王政君却张开了眼睛，不愠不火道：“既然知道，便此刻说了罢，省得各自疑惑，倒显得皇后故意卖关子。”
若是往时，王嬿见姑祖母当众如此发话，必是低声称“诺”，然后谨遵吩咐。但今日，眼见大殿内祝寿仪式正庄严进行，她轻声却坚决道：“太后请容本宫稍后再谈，以免打扰了殿内清静，对神仙不敬。”
王政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闭上双目，不做理会。
此时仪式已进行到宝诰部分。宝诰，也叫诰章，原指神仙传达的“圣意”，后衍伸为赞颂神仙的骈文，是道门的特定文体之一。平仄韵律十分严谨，多以歌咏形式赞美叙述神仙们修行以及功德显化的典故，文字隐晦、精炼，记述了大量的教理教义、修持方法等。
只听得道众唱诵：“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九色莲花座。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玉清灵宝尊，应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随机赴感，誓愿无边。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十方化号，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
拈香，献茶，祝寿科仪完，执鼓师击殿上大鼓，三通鼓毕，击大磬三声，引磬引礼三叩，如是三番，共九叩。
祝寿已毕，道众散去，朝臣亦三三两两散去，只余嫔妃们一时还在原处。皇帝不知从哪里转来，先向太后行了礼，然后笑看六宫，道：“如何？”
众妃嫔莺莺燕燕围了他，一时间娇声软语充斥馆内。
刘衎招手叫唤一个经师，让他把西门君惠找了来。众人眼望着西门住持仍然方才的装束，施施然“飘”来，不禁心驰神往。
刘衎道：“劳烦西门先生给诸位娘娘讲讲今日为其祝寿的神仙。”
西门君惠眉峰一挑：“怎么，诸位贵人竟一无所知么？”言下颇有不悦之意。
刘衎有些尴尬，李珠络赶忙道：“皇上，皇后娘娘刚才说等祝寿完结后便为臣妾们讲解呢。”
见众人的目光都向自已投注来，尤其刘衎和西门君惠的目光更是闪闪灼灼，王嬿轻咳一声，只得开口。她记忆力甚好，回忆昨夜翻阅，略一凝思，便娓娓道来。
“太乙救苦天尊起源甚早，又称东极青华大帝，亦称寻声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是先民对道的别称，被视为天界的至尊上帝，也是世间一切生命的发源。据说是玉清元始天尊以九阳之精秘密所化的应化身。太乙救苦天尊居东方青华长乐世界妙严宫，可引渡受苦亡魂往生，对于积德行善、晓道明玄而功德圆满之人，亦能‘乘九狮之仙驭，散百宝之祥光’，接引其登天成仙。”
众妃嫔闻听，才一一恍然。
一个细细的声音道：“天神贵者太一。臣妾记得屈原曾作《九歌·东皇太一》，想必便是说的这位东极青华大帝、太乙救苦天尊。”
说话的却是傅良人。她一向低调，今日却不知何故壮了胆，竟敢在众人前发言。
刘衎凝目看了王嬿一瞬，只短短一瞬，便收回目光，转向西门君惠道：“可是如皇后与傅良人所说？”
西门君惠微一颔首：“不错。此外，太乙救苦天尊誓愿救度一切众生，尚有天界考核群仙、人界寻声救苦、冥界救拔亡魂的三重功能。并可以将业果与地狱业力的象征——血湖，化为莲池，座下九头狮子一声吼，能够打开九幽地狱的大门……与大慧真人、救苦真人合称东方三圣——”
他话音未毕，董昭仪突然越众而出。
董昭仪妙目一转，轻轻谛视了一眼西门君惠，娇滴滴对皇帝道：“皇上，臣妾愿诵《太乙救苦护身妙经》一篇，以祝祷天尊圣诞。”
“哦？快快诵来。”刘衎立刻说。
董昭仪轻启朱唇：“东方长乐世界有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化身如恒沙数，物随声应。或住天宫，或降人间，或居地狱，或摄群耶，或为仙童玉女，或为帝君圣人，或为天尊真人，或为金刚神王，或为魔王力士，或为天师道士，或为皇人老君，或为天医功曹，或为男子女子，或为文武官宰，或为都大元师，或为教师禅师，或为风师雨师，神通无量，功行无穷，寻声救苦，应物随机……”
一个声音加入：“此圣在天呼太一福神，在世呼为大慈仁者，在地狱呼为日耀帝君，在外道摄耶呼为狮子明王，在水府呼为洞渊帝君。若遇困难，只要祈祷天尊或诵念圣号，即可解忧排难，化凶为吉，亦可功行圆满，白日升天。”
背诵完毕，两个声音一齐停止。董昭仪看了一眼和自已一起背诵的傅良人，不动声色地笑了。
刘衎很是高兴，提笔一蹴而就：一柱真香本自然，皇庭炉内起祥烟。空中结就浮云篆，上祝祖师寿万年。
看到皇帝的墨宝，西门君惠难得地笑了。
这笑，不同于以往他的淡笑、冷笑、哂笑……那些总是透着嘲讽、不屑、冷淡的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一次，是很高兴、很满意的笑，笑容很大，灿烂得满殿生春，众嫔妃一时再也挪不开眼去。
王嬿却只看了一眼，立时移开视线，微微低下头去。她的唇边也绽开一朵笑容。
这样，是不是又离他的目标近了一点呢？
众人离了蜚廉馆各自散去，傅良人走在回披香殿的路上，踽踽独行，贴身的侍女与她隔了数步之遥。果然，走至一半，旁侧里出来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娘娘请随奴才来。”
她亦步亦趋跟着，却是到了北宫。北宫自赵飞燕之后已废弃，不过短短几年功夫，庭院满是杂草，荒芜得令人心惊。入了宫门，小太监恭身一礼，悄无声息退下。傅良人回身示意侍女停下等候，自已慢慢向庭院里走。越走，阳光越暗淡，寒意越深重。她仍然毫不迟疑地走着，步伐中透出轻微的急切。
蓦地，一个身影撞入她眼帘，高大，嵚崎历落，如玉山巍峨。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奔过去。
傅稚游回过身来，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素雅的女子，温润一笑，声音比冬日暖阳尚和煦：“堂妹。”
一声“稚游——”卡在傅良人的喉咙里，她低了头，轻轻道：“堂兄。”
傅稚游打量着傅良人，不无怜惜：“怎的还是这样瘦弱，气色也不甚好，这一向没有好好将养吗？送进宫来的那些补品，都有按时吃？可是已经吃完了？”
听闻说到自已气色不甚好，傅良人头垂得更低了，脸上一时煞白，仅有的因刚才急步而来染上的红晕，亦刹那间消退下去。
他从来都是喜欢健康活泼的美人儿的，从不是自已这般病恹恹的样子。
“堂兄不必记挂，我这身子总是这样好好坏坏的，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堂兄送来的补品还多着，便是一日三顿当饭吃，也足够再吃上两三年了。”
傅稚游突然想起一事，双目不由一亮，忍不住轻拍了一下自已的额头。“瞧我这脑子，放着君惠这大国手，偏还想着四处去寻名医。等等我就安排，让他给你瞧瞧，说不定就药到病除了。”
傅良人身量娇小，此时仰了头看傅稚游，一向不喜不怒也自带三分轻颦的眉目，蕴了温柔的欢喜，冲淡了薄愁，莹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有劳堂兄挂念了。”
他心上多少还是有她的，是不是？
傅稚游道，“皇上寿宴那晚——”
傅良人急急打断，“请堂兄原宥，那晚我实在是病体虚弱，不及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