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看来，左脑为识神，右脑为元神，二者相接，是为心中之神。此心中之神既是良知，亦代表着天人相通的部分，修道即是修通这一部分，能做到天人感应，与万事万物相通。西门君惠虽未通神，但自幼感觉灵异，又兼多年修习，感受力更是超强。此刻即便是没有立刻感知到段良人心里的话语，也从她脸上的神情瞬间读了出来。他暗暗不快，只觉这女人花痴一般，大庭广众，居然如此乔张乔致卖弄风情。
果然，王政君咳嗽了一声，看段良人的神情已极为不悦。段良人却只一味盯着西门君惠痴瞧，丝毫没有注意到。
西门君惠面无表情，对段良人的目光只作未见，目注蜚廉馆庭院里的松柏，声音如平板，说道：“《易·说卦》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礼记·祭法》曰，山陵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皆曰神。《孟子》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神仙有无，要因人而异。对在下来说，道散则为气，聚则为神，自然是有神仙的。”
他如此引经据典说了一大通，段良人似懂非懂，但却装作完全明白地连连点头称是。
平日素知段良人底细的李八子，看到她那副不懂装懂的样子，笑不可抑。段良人怀恨在心，但当着神仙道人的面，仍是笑得花枝摇摆，只是暗暗侧身狠狠盯了李八子一眼，充满警告。李八子向来泼辣，浑不在意，也狠狠地瞪回去。
王政君益发不悦，对段良人冷冷道：“好啦，问完就坐下吧，别挡着别人。”
段良人讪讪坐下，坐下前不忘向西门君惠施了一礼，无奈西门君惠仰首向天，并不看她，白白辜负了她粉颈低垂、身躯拗折的苦心。
西门君惠从天上收回视线，凤目在四下一扫，并不发话，众人却已皆知他是在问谁人还有疑问。原本想要发问的，被他这目光一掠，只觉脸红心跳，一时竟没了勇气，只想等等，等鼓出勇气再说。
董昭仪站了起来，朗声道：“先生说世上有神灵，请问先生，若有，何以我等看不见？请先生示之。”
此言一出，四周嘈嘈切切，议论声起，众人一片低声附和。
“是呀，是呀，我们怎么看不见？”
“何以证明有神？”
“嘘，别吵，且看西门先生如何解答。”
“如何解答，难道现场请了神仙来给我们看？”
嘻嘻嘻嘻……有几个笑作一团。
王嬿幸灾乐祸地望着西门君惠，嘿嘿，这下看你如何收场。她一点不担心，丝毫不认为这样的问题会难住西门君惠，只是好奇他的解决方法。他会不会披散了头发，仗剑画符，然后念咒请神嘞？
好期待啊。
西门君惠接收到王嬿的讯息，对她的幸灾乐祸不以为然，轻缓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你会失望的。
王嬿一时忘了皇后的威仪，一手支在了腮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门君惠。
好呀，我拭目以待。
西门君惠扯了下嘴角。
若说全场不为西门君惠姿容风度有一丝心动的女人，恐怕唯有董昭仪了。即便是王政君，七十多高龄，见到西门君惠也是欢喜的。
对董昭仪来说，西门君惠再惊为天人，奈何她有一个名叫董贤的哥哥，在她眼里，哥哥那才是无人能出其右的风华绝代姿容无双。而且，她的心思全在报仇上，对男欢女爱半点兴趣也无。
她一直在等西门君惠的答复，目光敏锐地注视着他，想看他如何展示。竟发现他与王嬿似乎在无声交流。虽不知他们交流的是什么，但看神情，二人竟仿佛很熟稔，丝毫不像是初见。董昭仪心里一动。
她不动声色催促道：“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西门君惠转头淡淡看了董昭仪一眼，忽而略皱了眉，两根手指在眉间一划，再看董昭仪时，目光冰凉如琉璃，带着看穿一切的通透。
他在坛前踱了几步，双手抱拳，向坛前神祇转圜拱手，道：“这儿供着玉清真人元始天尊，太清真人道德天尊，星圃真人轩辕黄帝。请问贵人，你认为何以他们被供奉在这里？”
董昭仪咬唇，小心翼翼答道：“自然因为他们是神祇。”
“贵人可知是何人所供？”
“……约略是祖宗爷世宗孝武皇帝。”
“确是武帝。贵人可知，早在武帝之先，对于黄帝、老子的供奉祭祀，便已绵延数百年不止？道德天尊即是老子，与黄帝并称黄老。”
“是。”
“那贵人何以质疑神祇的存在？难道自古以来的世人都愚蠢、蒙昧？”
董昭仪一凛。这话可谓严重。他虽说“世人”，没说帝王，但她若一个不慎便会犯下大错。古来帝王都相信神灵的存在，她居然敢怀疑？
她心内慌乱，面上却不露分毫，伸出纤纤玉手连摆：“不是不是，西门先生可莫要误会。本宫自然是相信有神仙的，只是奇怪何以看不到……”她目光一转，环视了一下蜚廉馆，脸上挂了笑容，道：“便是这座蜚廉馆，当初世宗孝武皇帝建它，也是用来招致神仙的，但是神仙总也没来，怕是世宗孝武皇帝也要存疑了呢。”
西门君惠淡淡道：“武帝倒是并未存疑。贵人不闻武帝在宫中铸一铜像高二十丈，以掌托盘承接朝露，名为仙人掌，得露以后取作饮料，并采用吐纳导引诸法，在位时寿享七十？若是存疑，何以武帝仍孜孜不倦以求？若是没有神仙，何以武帝可以长寿、寿延七十？”
董昭仪一时无语，但心念电转，娇笑道：“闻听先生是得道高人，不知是否可以展现一些神迹给本宫这样的无知妇孺看看？”
她倒是厉害，立时转移话题，而且绵里藏针，果然不是盏省油灯。
西门君惠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原本即在，又何来展现？”他稍一顿，意味深长看一眼董昭仪：“贵人若真想见到神灵，其一要坚信，其二要修行，时机到了，自然能够得见。”
董昭仪不屈不挠：“西门先生可是不愿略施法术？”
西门君惠的神色冷下来。他脸上原本无甚笑容，唯靠一双斜挑的凤目缓和冷肃，此刻若刀裁的眉峰挑起，竟是说不出的无情。
“在下并非走江湖的方士术士之流，不懂那些微末伎俩。在下修的是《文始真经》，旨在降真祈福，济物利人。至于神明，信，神明在，不信，神明亦在。道家之源，出于老子，是太清真人道德天尊的第十八次世化身，又称太上老君，屡世为王者之师。上三皇时为玄中大法师，下三皇时为金阙帝君，伏羲时为郁华子，神农时为九灵老子，祝融时为广寿子，黄帝时为广成子，颛顼时为赤精子，帝喾时为录图子，尧时为务成子，舜时为尹寿子，夏禹时为真行子，殷汤时为锡则子，文王时为文邑先生，一云守藏史。武王时为柱下史，号经成子，授道周公，乃游西极大秦、竺乾等国，号古先生。昭王二十三年老君西过函谷关，度关令尹喜，授以道德五千言。前汉文帝时，老君降于陕河之滨，号河上公，亦曰河上丈人……”
西门君惠如数家珍一口气说着，中间毫无停顿，听得众人心驰神往。
原来老子竟有这样多化身，或说转世，王嬿暗想，一面对西门君惠的记忆力十分叹服。
西门君惠略顿，再度向三尊神祇抱拳拱手，道：“譬若一个心、眼俱盲之人，此刻若告知他面前有神仙，他目不能见，即便引他摸到神像也仍会大呼，神仙何在，神仙何在。何故？盖因他眼里看不到神，心里也没有神。如若是一个心底澄澈、信奉神明之人，即便目盲，无需摸到神像，也自是相信神灵俱在的。”
董昭仪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西门君惠负着双手，淡淡一扫她，继续道：“信的人，无需证明。不信的人，便是神灵显现，也看不出来。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草木荣枯，四时更迭，桩桩在在，敢问何者不是神明？不是神迹？又要何证明？”
董昭仪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这西门道人，竟是明着骂她目盲心盲不事神明了。
自从班婕妤死后，王政君最喜欢的人也就是董昭仪了，自是不愿她受到难为，正想用太皇太后的威严出面干涉，一时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
正在此时，突听王嬿开口道：“听西门先生一席话，真是令人茅塞顿开。也是董太妃的问题提的好，不然我等聆听不到先生的精妙言辞不说，也实在缺乏勇气讨教这样的问题。本宫代在座诸位妃嫔谢过西门先生，谢过董太妃。”说罢，她微微欠身为礼。
王嬿素来与董昭仪交好，见西门君惠言辞如此犀利不留情面，忍不住代董昭仪难堪。眼看董昭仪讪讪地一时找不到话回应，她当下出面解围。
董昭仪面色和缓些，赶忙回礼道：“谢皇后娘娘赞誉，本宫实不敢当。”心内也对王嬿略生感激之意。
西门君惠仍旧负着手，傲岸立于坛前，对王嬿的话和欠身为礼只是嘴角略微掀了掀，不以为意，且有几分嘲讽。这个蠢丫头，她以为他为何对董昭仪言辞苛刻？好吧，他本就言辞苛刻，但是，此外，难道不是为了她？她看不出董昭仪的心计与图谋，但却瞒不过他。
王政君满意地颔首，暗道，这丫头倒是个识大体的。
王婉却看到太皇太后对王嬿满意地颔首时，心里一阵不安。她一直唯太后马首是瞻，若是太后对王嬿转变了态度，那么自已对太后还有何用处？虽则两年不见，西门君惠较以往更加成熟有风范，令她倏忽又回到当初荡漾的少女情怀，但她转瞬即醒，心知此生此世已与西门君惠断无任何可能。自已既已进了宫，做了皇帝的枕边人，那么西门君惠再好再迷人也与她无关了。而关乎她在宫中今后荣辱的，却系于太后一身。
心思一转，王婉站起身，向西门君惠施了礼，笑吟吟道：“西门先生，不知可还认得我？”
王嬿想起王婉说见过西门君惠，不由好奇，立时留意去看。
谁知西门君惠反手抚了一下背后长剑的流苏，看一眼王婉，却说，“哦，我们有见过吗？”
王婉面上泛起两朵红晕，不知是羞是窘，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一年多前我曾跟随家人前往草楼观去拜道德天尊……”
西门君惠并无任何想起来或恍然大悟的表示，只淡淡道，“哦，原来如此。观里人来人往，在下却也难以一一记得。”
四下立时响起几声轻微的嗤笑。有人在嚼舌根：
“以为自已是什么天仙样人呢，敢情人家根本不记得。”
“可不嘛，那草楼观香火极盛，去过的人多了。”
王婉向来自视甚高，入宫时日虽浅，但仗着自已是皇后堂姐，又抱着太后大腿，所以对别人一向不放在眼里，倒是很得罪了一些人。闻言她面色涨得通红，只想好好和西门君惠做一个理论，她就不信，他竟会不记得她？
当日在草楼观，母亲仍在观里上香参拜，她甩开丫鬟仆妇独自跑出来，站在山顶看风景。正看着，身后有人道：“怎么，看不够么？既然如此喜欢，不如随我入道。”
是一个充满磁性非常好听的男子声音。
她一惊回头，映入眼帘的是比声音更具一百倍吸引力的男子容颜，一袭青袍，做道人打扮。
那人看到她也是一惊，略怔一下，继而收敛心神，扬了扬手里的物事，道，“冒昧打扰了。在下拾得一方帕子——”
王婉不用摸袖中，单看一眼，即知正是自已的帕子。想是刚才行走匆忙中掉落。她羞涩低头，不好意思直视男子容颜，轻点头说，“多谢你，正是我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