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哈哈大笑起来。笑一阵,用手指隔空点点王嬿,不说话,却只是摇头。
王嬿却明白,此刻的摇头实际上却是点头。父亲被自已说中了。
她站起来,正色向父亲敛衽一礼:“多谢安汉公成全。”
“罢了罢了。”王莽摆手。“如此,老臣告退。”
“爹请留步——”
王莽回身,看着这个入宫虽三个多月却已成长得隐隐有后宫之主模样的女儿,蔼声道:“皇后请讲。”
“这讲道之所——”
王莽笑了,半天又绕回这个最初的话题。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她。
“你既熟知武帝与众方士的典故,怎不知仙人素好楼居?”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仙人素好楼居?
王嬿用食指轻敲着自已的太阳穴,仙人素好楼居?
啊,啊,啊,有了!
这一日,西门君惠无数次觉得耳根子发痒,以及莫名想打喷嚏。
不几日,便是西门君惠讲道这日,蜚廉馆里,水泄不通人满为患。太皇太后居中正坐,王嬿陪坐在右首,其余妃嫔按照位份各自入座。宫人侍从侍卫,挤挤挨挨站了里三层外三层。
段良人道:“哪里用得着这些守卫?不过是听听讲道罢了。”
李八子道:“哪里是守卫?还不是听了你的描绘,现在阖宫上下都好奇那位仙人,所以都聚了来。”
“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段良人以扇掩口,吃吃笑着。
王婉轻蔑地扫了段良人一眼,暗道:花痴。
王政君看看打扫一新的蜚廉馆,以及四处用心的布置和陈设,对王嬿轻轻点头,含了一丝赞许:“难为你想出这里。”
王嬿不敢居功,谦逊道:“臣妾不过是遵照太后旨意办事罢了。还要多谢安汉公的提点。”
当日父亲说“仙人好楼居”,她便突然想起这蜚廉馆来。当初武帝屡次东巡寻仙不获,公孙卿担心这样一次次车驾徒劳,自已必遭严谴,便托大将军卫青进宫,说仙人素好楼居,不如增筑高楼以待仙来,如此便不用一趟趟车马劳顿外出四下寻觅了。于是武帝在长安城中建了蜚廉馆、桂观馆,在甘泉宫建了益寿观、延寿观、通天台,广置祭具而候天神。后来神仙方道没落,这些馆、观便闲置不用,平白积了灰尘。此次却正好派上用场。
王嬿选了蜚廉馆,自有深意。蜚廉是一种神兽,鸟头鹿身,有角而蛇尾,一身豹纹,不知怎的,就令她联想起西门君惠的傲娇模样来。此外,蜚廉也是传说中的风神,据说是蚩尤的师弟,后来追随黄帝,成为黄帝的左膀右臂……她私心里自然是希望西门君惠能够帮助刘衎的,于是这蜚廉馆便有了充分的象征意义。
一声鼓响,四下里立时鸦雀无声,众人翘首以待。
只见远远一个人仿佛由天而降,从观外缓缓行来。紫衣高冠,衣袂翩然,一手拢于身前,一手负于身后,宽大的袍袖随行走而迎风鼓荡翻飞。他走得端然凝重,不疾不徐,行云流水般洒脱写意,身后负着一柄长剑,白色的流苏摇曳泄地,在身后一步一旋,竟恍如步步生莲一般。
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于他身上,赞叹,向往,倾慕,艳羡,嫉妒……他却如未觉。
一双细长的凤目,眼角斜飞入鬓,却被一对眉峰如刀的浓眉打破了妩媚,充斥了肃杀。鼻梁细直高挺,紧抿而削薄的嘴唇,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清淡笑意,极淡,几乎捕捉不住。他凝注着前方,穿行过众人,目光仿佛穿透一切,清澈淡漠,凉如月华。
每个被他目光所及的人,初时一刻都以为他在看自已,正自心中一喜,却又发现自已像是透明般,竟只是被他目光穿过,如此而已,不由顿觉黯然,生了自惭形秽之心。
他的目光唯独在王嬿面上略略停驻,多了一丝温度,唇角更是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扯。
王嬿猛然觉得心跳竟乱了节拍,慌忙略低了头,装作无它地抬腕摸摸鬓发,借以回避他的目光和掩饰自已的心慌。
西门君惠唇边的笑纹更深了。看在别人眼里,却是一派孤高傲岸的莫测高深。
他登上高坛。
一遍鼓起,燃灯、献供。跪于观里的神仙像前,一一献上香、花、灯、水、果。二遍鼓起,献香。右手持简,左手捻香,先上正位三炷香,然后先左后右各上一炷香,朝上三礼。
众人面面相觑。
这西门君惠,他旁若无人地进来,见了太皇太后、皇后不跪拜,也不与嫔妃们见礼,径自升坛斋醮……
“大胆!好无礼的道人!”一声断喝,太后身边的执礼太监尖着嗓子呵斥:“见了太皇太后竟敢不跪拜的么?”
王嬿心里暗急,捏了一把汗。
西门君惠转过身来,淡淡扫了一眼执礼太监,这才左手抱右手,负阴抱阳,内掐子午诀,外呈太极图,向王政君一揖,然后开口道:“在下乃方外之人,不宜以世俗之礼向太皇太后及各位见礼,尚请见谅。”
王政君却是奇怪多于不悦,道:“哀家疑惑,你们修道之人就没有叩拜之礼么?”
西门君惠淡淡一笑:“道家礼仪与《周礼》同出一源,叩拜礼自是有的,只是却是对神像、真人才行此礼,余者,行拱手礼或作揖礼。太皇太后虽尊贵,却非神祇,自是不能叩拜的。”
王政君一见西门君惠便心生好感,听他如此说也觉有理,自已又岂敢与天神比肩,当下点点头道:“既如此也不算失礼了。那么,你刚刚不先行向哀家见礼,而是在坛前祭祷,也是道家礼仪了?”
“正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历来是国家的头等大事。《礼记·祭统》言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在下刚才所行乃为‘斋醮’,是道家供斋醮神,设坛祭祷,以求清心洁身、得福免灾的仪式。具有度世之功,可上消天灾,中镇国祚,下度人民。”
西门君惠立于坛前对答如流,一手拢于身前,一手负于身后,淡定自若,宠辱不惊。
王政君十分满意,“如此甚好。”她环顾一下四周,道:“你们都有些什么问题要向西门先生请教,一个一个问来。只是留意了,别问那些个贻笑大方的。”
妃嫔们听得前一句本跃跃欲试,待听得第二句,刚刚扬起的手便讪讪放了下去。谁知道什么样的问题是能问的,什么样的又贻笑大方?这么众目睽睽,谁都不肯出了丑丢了脸,不如先等别人开口。于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盼望别人先做出头鸟。
王政君脸色不好看了,脸子挂下来。“之前你们谁嚷嚷得最凶?来,段良人,你先问。”
段良人被点名,只得硬了头皮出来。可是想一想又想一想,总觉自已的问题很可能难登大雅之堂,落了贻笑大方的骂名,于是支支吾吾,一时开不了口。
王政君不耐烦:“叫你问你便问。”
段良人突然福至心灵,道:“启禀太皇太后,有皇后娘娘在此,臣妾怎敢僭越?理应请皇后娘娘先问。”
“也好。那皇后——”
王嬿见姑祖母目注自已,立刻起身,恭声答道:“是。可巧臣妾正有问题要向西门先生请教。”
她转向西门,“先生方才说斋醮,请问这个‘斋’作何解,可是单指茹素?既然这斋醮有‘上消天灾,中镇国祚,下度人民’的度世之功,也好叫本宫与众嫔妃们略知一二,日后方可依此施行。”
“斋,齐也,洁也,净也。《礼记》曰,’齐戒以事鬼神’。故而祭祀者要守斋方能取悦于鬼神,达到祈禳告求的目的。斋者,须摄身、摄口、摄心,外则不染尘垢,内则五藏清虚,降真致神,与道合真。故此,并非单纯的茹素。”西门君惠答道。
“敢问先生,庄子所言‘心斋’,是谓何意?”
“谓疏沦其心,除嗜欲也;澡雪精神,取秽累也;掊击其智,绝思虑也。夫无思无虑则专道,无嗜无欲则乐道,无秽无累则合道。”
“哦,原是要求清心寡欲,超凡脱俗。”
“正是。能达到心斋层次的有道之人,是被道门誉为上士的高道大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答如流,旁人却多数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这些嫔妃们固然多数识字,但论才学,却是不值一哂了。换了平时,定会有人提出抗议,要么也是四下窃窃私语了,此时却一个个安静端坐,凝神聆听着,倒好像她们悉数听得懂似的。
“……夫感天地,致群神,通仙道,洞至真,解积世罪,灭凶咎,却冤家,修盛德,治疾病,济一切物,莫近乎斋静转经者也。”
“……斋者,内斋其心,外斋其形。戒者,内戒其志,外持其形。”
“……道以斋戒为立德之根本,寻真之门户。”
“……学道修真不持斋,犹如夜行不持火烛,茫茫不得路径,难与神灵感应沟通。”
王政君年岁已大,习惯了每日嫔妃请安走后打个小盹,今日也是习惯上来,又听得不是礼记就是之乎者也,不觉困意上涌。待一个小盹醒来,见西门君惠仍自侃侃而谈着,而在座诸人一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视线随着西门君惠的身影身形不住移动,竟是十分专注。又听得西门君惠说的都是立德、修德、斋心,不觉连连点头,觉得此番讲道实在是大有必要,对后宫大有裨益。
“多谢先生,本宫受教了。”王嬿谢过西门君惠,坐下后含笑对众人说:“本宫抛砖引玉了。各位有什么疑问,尽可向西门先生讨教。”
李八子和秦少使一撺掇,段良人风姿绰约地站起来。她捏着扇子忸怩半晌,方娇滴滴道:“西门先生,敢问世上真有神仙么?”
西门君惠望向她,淡淡道:“贵人觉得呢?”
段良人身子益发拧得像风中的蒲柳,娇笑道:“哎哟,奴家可不是什么贵人。奴家姓段,不过是一个良人罢了。”
西门君惠哪里理会这些嫔妃的位份,闻言一挑眉,轻轻一笑:“哦,在下眼里,众位都是贵人呢。”
只闻四下一片倒抽冷气声。
这是西门君惠今日出场后的第一次笑,之前不过是似笑非笑或者唇边挂着一点极淡的笑意罢了。这一笑,他眉峰的煞气不见了,眼角的妩媚便流泻出来,加上语声一轻,竟是说不出的暖人心脾。众女只觉得心弦仿佛被一只轻柔的小手缓缓拨弄了一下,俱是一颤。
王嬿正接过兰台递来的茶,闻言亦是一怔,忍不住抬头看了西门君惠一眼。却看到西门的笑意只在唇边,眼睛虽然像是笑着,其实却一点暖意也无,透着讥诮与戏弄。
她轻轻笑起来。这可不是第一次他在云来戏弄她时的表情?只是那时他做得更直接,嘲弄更明显,此时无比隐晦罢了。
她从不是自作多情的人,反而有时稍显迟钝,即便是面对西门君惠有意的逗弄,她也从不当真和多想。只是诸女并不认识了解西门君惠,部分被他美色所迷,其中惯于自作多情的,更是难免想入非非。
她轻咳一下,借以掩饰低笑,目光却和西门君惠撞上。
她以袖掩口,却偷偷冲他吐舌扮了一个鬼脸。西门君惠没想到她身为堂堂皇后,在这等场合,竟会如此,忍不住怔忡了一下。
王嬿笑得益发开心起来。却怕人觉察,只是一味用袖子掩了脸。
看见她的肩膀不住抽动,西门君惠的嘴角也禁不住抽搐了下。
段良人含羞带怯,低头吃吃笑了一阵,复又抬头道:“奴家倒觉得神仙一定是有的……”
她双目含情,眉眼弯弯地望着西门君惠,在心里说了下半句,只但愿西门能够听到——西门先生你可不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