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又是得意又是心虚,一手攥住被角揉来捏去:“你知道的,我和你说过的嘛,以前,我不是时常和我大哥出门去玩的嘛,自已也……偶尔,嘿嘿,偶尔,偷偷溜出去玩儿的嘛。”
刘衎好气又好笑:“当初我若是知道安汉公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怎样怎样?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不娶?你想得美!”刘衎捏一下王嬿的鼻子:“让你在皇宫外的大千世界一个人逍遥自在么?剩我一个呆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要赶紧娶、立刻娶!”
想当初,他是多么不情愿他们把安汉公的女儿塞给自已啊。无论她被他们描绘得多好。他们描绘得越好,在他心里就越不好,他就越不情愿。他若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名门闺秀”,岂不是连当初的那些纠结和无益的心思都可以省掉?
他看向身侧,经过半晚的紧张刺激与折腾,王嬿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想要还嘴却已没有力气,正强自挣扎着。他轻轻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睡吧,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说。”
王嬿心下一松,立时睡去。
刘衎轻轻为她拉上锦被,注视着熟睡的容颜,低声说:“我知道你更喜欢自由,但是原谅我的自私,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皇宫会是什么样。
皇帝想聘请西门君惠为师教授学问的要求,并没有受到太多阻拦。太皇太后只是皱了皱眉,先是说,“修道之人?自武帝以来,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怎的还有人修道?”既而一转念,又说,“不过这百家原本也都出自道统,只要学问和人品好,指点一下皇帝也是无妨。”
安汉公王莽也不反对,只是在听说西门君惠的名字时略微一怔:“这位西门道人看来果然有些门道啊,声名竟然连皇上都知道了。闻听他为人傲岸狂狷,向来独来独往,在才士宿舍也独居一隅不与旁人结交,可知性格有些古怪。不过自古名士才子总有些傲物,倒是也无大碍,可以先请入宫试试。只是,皇上不妨多择几位明师,也好学问不至于偏颇。”
于是刘衎最后又在之前呈上来的花名册中选了几人,和西门君惠一起,排了授课时间表,一并请入宫中教授学问。
西门君惠入宫授业这天,王嬿早早催促刘衎起身。
自从飞翔殿她伤着脚那日后,刘衎几乎没去过旁的妃嫔那儿留宿。去也是白天,闲坐一会儿,至多一起用了晚膳,然后到了掌灯时分,便必定要起驾离开。说是去书房耕读也好,说是身体抱恙也好,众人都明白,不过是为了彼此颜面好看的托辞。早有多事好事、腿脚灵便的小太监和宫女,打探出皇帝夜夜留宿椒房殿。可是这一向连太皇太后也消停了许多,日日请安也不见给皇后些颜色,于是众人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私下议论抱怨几句罢了。
终究人家是皇后,爹是安汉公,又新加了宰衡,位居上公,一门都获封,她爹又拿出一千千万银钱打赏太后身边,连一向敲打她的太后都不言语了,她们这群嫔妃,又算哪棵蒜哪棵葱?
唯独不嫉妒王嬿的是李美人李珠络。这里面她看得最清,知道皇帝是真心喜欢王嬿。她也喜欢王嬿,又爱慕皇帝,而王嬿一点不介意,时常叫了她来椒房殿玩儿,可以时时见到皇帝,她自是开心知足的。所以当王婉冷言冷语嘲笑她“连点残羹冷炙都吃不上,偏还跑得那么勤”时,她振振有词道:
“皇上最大,若皇上看上谁,任是皇后也不能拦着。可要是皇上自已没意思,皇后把皇上推到谁的榻上也没用。所以,婉姐姐,要怪就怪我自已没用,没能让皇上眼里有我。”
这话虽是李珠络说自已,但听者有心,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王婉身上。王婉暗恨,好呀,嘲笑我没用,不能笼络了皇帝的心,和你一样,皇上在自已殿里,也叫王嬿生生勾了去,没有留住。她暗暗冷笑:且走着瞧,鹿死谁手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西门君惠入宫授业这天,王嬿催促刘衎起身时,天还没有大亮。
刘衎去习会儿武回来更衣,看着进进出出帮王嬿洗漱的宫人,道:“我起早点也就罢了,你起这么早作甚?”
“当然是和你一起去听学呀。”
“你也去?宫里几时有皇后去听学的规矩了?”
“就是没有,所以我才只能偷偷去嘛。”王嬿委屈地抽鼻子。
“偷偷?”刘衎狐疑。
“哎呀,总之你就别管了嘛。你赶紧用早膳,然后该干嘛干嘛去,我收拾停当也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刘衎少不得仍是叮嘱两句,“万事小心啊,你可不要闹得太过了,宫里——”
王嬿不等他说完,截断道,“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可是?好啦,我知道啦。”
刘衎摇摇头,用罢早膳出门向国家最高学府——太学而去。
西门君惠束发盘髻,戴一顶南华巾,顶髻用一支黑漆漆的木簪簪住,一袭青色的袍子,身无长物与多余东西点缀,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水木清华与怡然出尘。
刘衎欲上前行拜师礼,却被西门君惠拦住,道:“君惠乃方外修行之人,原本不该跻身红尘,更无资格为人师表,皇上且莫相拜。”
“这——”
“皇上但有所问,君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宥于凡礼。”
见刘衎仍在犹豫,西门君惠又道:“实不相瞒皇上,君惠师门规矩甚严,家师尚健在,君惠并无资格收取门生。且君惠与王五公子友人相称,若成了皇上师表,岂不乱了礼法辈分。”
刘衎便不再坚持。他端正坐好,求教道:“先生可否为朕详细解读一下《洪范》?”
西门君惠微微一笑,颔首道:“自无不可。那么君惠先请问皇上,何为洪范?此二字语出何来?”
刘衎一怔。他只从书上读得《尚书·洪范》,却并未想过洪范二字本身的含义。当下汗颜道:“朕不知,请先生赐教。”
西门君惠并不坐下,只立在太学学堂前方,面对着皇帝,侃侃而谈:“匠人制造青铜器,需按照想要做成的东西,先用泥制成一个’模’。然后在‘模’的基础上,用泥做一个反面的‘范’。将铜水倒进‘范’里,凝结以后就会得到与‘模’一样的青铜器。皇上想要的东西,即是模,皇上想做成模一样的东西,就得有个范。洪范,乃是洪大的范。青铜有范,治国也有范。这治国的范,就是治国的规则。”
刘衎合掌赞叹:“原来如此!这青铜之器用来祭祀,原是一个国家的象征。把青铜器的制作方法比作治国的方法,洪范的用意原在于此!”
“正是。且周公制周礼,原也是以这洪范九畴为基础的。”
正说话间,从学堂外急急匆匆进来一个莽撞的小宫女,埋着头,手里歪歪扭扭捧着茶盘,茶盘上的茶水已经倾斜,从壶里溢了出来。
刘衎眉头一拧,十分不悦。他不是已经交待谁都不许进来了吗?连贴身的太监都只是站在学堂门外,等候随时传唤,怎会进来这样一个没规矩的宫女?可不是打扰了他听西门君惠讲学?
西门君惠却只淡淡扫了一眼那小宫女,然后坐下来,浑如未见。
刘衎道:“谁让你进来的?这么没规矩。”
小宫女放下茶盘,马马虎虎请了一个安,居然连叩拜都没有,不等刘衎发怒,嘻嘻一笑,“皇上,西门先生,您两位口渴没有?”
声音清脆娇俏,如出谷黄鹂。头一抬,笑得极为灿烂。
“嬿儿!”刘衎这才反应过来,她说偷偷来,原是穿了殿前宫女的服饰,扮做宫女。“咳咳。”他无奈已极。
西门君惠却一点惊奇都没有。从王嬿尚在门外他便感应到了,及至她进门,那样毛毛躁躁除了她还能有谁。宫中若真有这样不专业的宫女,早被拖出去杖毙不知多少回了,哪里还轮到她在皇帝眼前晃悠。何况以王嬿的好奇心与有限的头脑来说,会这么干,他一点也不意外。
王嬿很认真地倒了两杯茶,一杯端给刘衎,一杯端给西门,又给自已倒了一杯,一口喝尽。她这一早上一路的奔忙,给太后请安,耐着性子到太后放行,然后匆匆回宫换了服饰,又假扮宫女一路小跑而来。
喘息甫定,她奇怪地望着闲坐的两人:“你们怎的不讲学?尽看着我干嘛?”
刘衎欲言又止。她毫无意识是她的到来打扰和中断了他们吗?
西门君惠只闲闲看着,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讲哪了,讲哪了?”王嬿兴致勃勃。
刘衎无奈望向西门君惠。
西门君惠自已伸手取过茶壶,斟了一杯茶,徐徐喝了一口,头都不抬,道:“皇后娘娘难道以后也要来太学听学么?”
“嘿嘿,皇后娘娘?这里哪来什么皇后娘娘,不就是一个学堂里伺候的小宫女么。”王嬿嘻嘻笑。
“你当这宫里的人都瞎么?一次二次被你侥幸蒙过,三次四次怕不会这样好运了。”西门君惠看一眼刘衎:“皇上,原本这些话不该君惠说,但君惠不说只怕无人敢说。皇上与皇后的处境,明人面前不打诳语,君惠也略知一二,所以凡事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被人抓了把柄,否则更是寸步难行。皇上既然想‘建用皇极’,那么先要立于不败之地才是。”
一席话说的刘衎频频点头,王嬿却撅起了嘴。
刘衎好言哄劝道:“我把每天太学所学回去讲给你还不行吗?”
“谁稀罕那些老学究,我是要听西门先生的。”
王嬿特意加重了“西门先生”四字。她想起在云来酒楼初见,西门君惠如何不让众人以“先生”称呼他。如今,他可不名正言顺是先生了吗,还是教皇帝的先生。
“我也一样可以复述给你呀。”刘衎道。
“可是我不能随时提问了啊。”王嬿说。
“你告诉我我再来请问先生然后告诉你嘛。”
“哼。”
这两人哪有皇帝皇后的样子,分明两个幼稚的少年人。西门君惠任他们打嘴皮官司,只冷眼瞧着。末了,他说:“皇后若有事相询,自然可以正大光明派人来找君惠询问,何必走那些鸡鸣狗盗的路数。若是身为皇后,连召见臣子、学士问询的本事都没有,这皇后不做也罢。”
王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恨恨看着西门半晌,狠狠一跺脚,走了。
刘衎担忧地看着西门君惠,西门君惠摇摇头:“无妨,皇上大可放心。皇后是明事理的人,自会想清楚。”
刘衎一滞,“朕是担心先生你啊。”
西门好整以暇,无比同情地望着皇帝:“哦?那皇上多虑了。不如担心担心自已,不定今天回去皇后会怎样磨折皇上呢。”
他才不担心,向来只有他气得王嬿跳脚的份,王嬿几时能奈他何?
刘衎一想,果然有此可能,不定她又生出什么新花样呢。一念及此,立时感到有些头痛,整个人都不好了。
次日清晨王嬿去给太后请安,发觉气氛有些诡异。不是有坏事即将发生的那种诡异法,而是带着雀跃的诡异。
这段时间皇帝都在她那儿留宿,赶也赶不走,她一直战战兢兢怕姑祖母责怪,但是姑祖母却仿佛浑然未觉般。她也以为是因为爹的缘故,不由松口气。今日这般诡异却令她禁不住又提心吊胆起来。
太皇太后心情不错,正跟段良人几个说着什么,见王嬿到来请安,点点头一摆手,等她落座,道:“可听说皇帝新拜的师是个道人?据说模样很是俊逸,有几分仙风道骨呢。这不,她们一早就来求我,说要请这位道人来讲讲道法呢。皇后,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