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衎的目光充满赞许,“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懂得的还不少。”
王嬿狡黠一笑:“难道皇上比我大很多吗?”
“说起来,我们应该是同岁。对了,朕是7月生的,你是几月?”
“5月。”
“如此说来,你还略长于朕了。”
王嬿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她没有更正自已还不到13岁,其实是小他10个月的。
她的犹豫刘衎看在眼里,却未动声色。
两人继续讨论书简,王嬿问:“皇上如何看待仁义?庄子在这篇《骈拇》中所讲述的,皇上可认同?”
刘衎摇头,“按照庄子的看法,仁义并非人的本性,而是外界加诸于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帝王加诸于人的——加诸于臣民百姓。庄子认为仁义就好比骈拇——大拇指跟二指连在一起成了畸形的大拇指,是多余的东西,不符合人本性,应该去除,说天下的至理和正道,就是不违反事物各得其所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
王嬿颇为认同,一直点头。
然而刘衎话锋却转了:“”朕认为,庄子此处失之偏颇了。世人良莠,其心各异,运用礼乐对之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之加以抚爱和教化,还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治国安邦将成空谈。”
王嬿开始摇头。她从刘衎手中取过书简,向前翻到一处,念道:“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绳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绳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那么皇上,请问此段何解?”
这一段颇为拗口,然而王嬿读来清晰明确,听在刘衎耳中,十分受用。太傅那老头子若是每次传道授业有如此音色,他怕是会用功百倍。
刘衎索性从榻上下来,反正他原本也没脱鞋,此刻一下便立在地上,背负双手,在屋内踱来踱去,一边说道:“依靠曲尺、墨线、圆规、角尺来端正事物的形态,是损伤事物的本性。依靠绳索胶漆而使事物相互紧紧粘固,是伤害事物的天然禀赋。运用礼乐——”
他微微一顿,笑了:“对,此处正是朕刚才借用说过的。运用礼乐对人民生硬地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人民加以抚爱和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的,这样做也就失去了人的常态。天下的事物都各有它们固有的常态。”
“何为常态?”王嬿道。
“所谓常态,就是弯曲的无需依靠曲尺才能弯曲,它本就弯曲。笔直的无需依靠墨线,它本就笔直。同理,正圆的不依靠圆规,端方的不依靠角尺,使离析的东西附在一起不依靠胶和漆,将单个的事物捆束在一起不依靠绳索……于是,天下万物都不知不觉地生长而不知自已为何生长,各有德性而不知自已为何如此。所以古今并无不同,那么仁义又何必无休止地象胶漆绳索那样人为地夹在天道和本性之间呢?”
刘衎语速和缓,侃侃而谈,并不需王嬿重复,就把整段文章的意思依次解释了出来,竟无错漏,仿如背书。令王嬿叹为观止。
但他不忘补充一句,“当然,这些是庄子的意思,朕并不认同。”
王嬿怔了一刻,才想起自已的初衷,换了个姿势,从半坐改为趴在床上,双手支在下巴上,说:“我可是很赞同这段话的呢。”
刘衎笑了:“这也不奇怪。”他轻咳一声,稍稍掩了嘴,遮挡住几丝笑意:“我只是奇怪——你怎么竟会是安汉公的女儿。”
王嬿闷闷看他,“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觉得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说——安汉公怎么教出了我这样的女儿?”
刘衎这下真是笑得咳嗽了。王莽身为天下儒生的表率,女儿却不赞同强加仁义于人,反而信慕顺其自然与顺乎天性,这可真算得上是好笑的事情了。他道,“若非朕千真万确知道你是安汉公之女,是真要怀疑方正严苛如他,竟会有你这样疏阔不拘的女儿,恐怕大有蹊跷。”
王嬿白他一眼,“我爹虽然不喜欢我崇尚黄老老庄之流,但也没你想得那么严苛。他不过是对我睁眼闭眼罢了。”
“这倒奇怪了。安汉公不但待已甚严,便是待家人……也一向是声名在外的。”
刘衎说完就后悔了,他自然知道王莽两个儿子都被王莽逼死。他并非有意提起,只是话赶话说到,特意打住又显得欲盖弥彰,真是左右为难了。
果然,王嬿幽幽叹了一口气,从榻上坐起来。
“我爹确实是稍嫌严厉的,无论待人待已。但是现在想来,他之所以会对我网开一面,不像待兄长那样严苛,怕是因为我是女子吧。不可能肩负齐家治国的重任,怎样都是嫁做人妇相夫教子,所以只要不出格、不过分,也就无所谓读些什么,喜好什么了。”她语气怏怏。
刘衎赶忙岔开话题:“朕原本以为,朕的皇后怎样都会是一个知书达理但却沉闷无趣的女子,现下看来朕以为错了。如此,倒要感谢安汉公了。”
王嬿诧异望他,“我这样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妄谈仁义的,你居然觉得有趣?”
“自然。朕自已已是满口仁义道德,朝堂上下内外更是满口仁义道德,再要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皇后做什么,岂不闷死?”他说完自已先笑起来。
王嬿想一想,确实如此,也跟着笑起来。
笑了一阵,刘衎走到榻边坐下来,轻轻执了王嬿的手,很认真地说:“你是我生平所见最聪明的女子。”
他没有说“朕”,而用了“你我”。
王嬿轻轻红了脸,头低下来,声如蚊蚋:“我哪里就聪明呢,才真是笨的。”
“你若不聪明,就没有聪明的女子了。”
王嬿略略抬头,轻轻道:“像庄子所说,’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那才是真正的聪明呢。”
刘衎微一琢磨,承认确实。庄子所说的聪,是指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已。庄子所说的明,是指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已。
“那你,能够看清自已么?”他问她。
“但愿能。那么,皇上呢?”
“能。”他坚定地点头。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不能看清自已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已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已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他不想做那样的人,然而……
他不只能够看清自已,也能够看清朝堂上下内外的那些人,包括王莽、太皇太后,他清楚自已的心思,也清楚他们的。只是他不能安于自已所得的,他想要的虽不是很多,却也比现在他所能拥有的要多。
日暮时分,长信宫里,王政君正在窗前逗弄一只毛色红绿相间的大鹦鹉,用手中的吃食诱导着鹦鹉:“来,叫太后。太后,太后。来,叫。这笨鸟。”
无奈任她怎样教导,鹦鹉只是不理会。
窗外,不远处的回廊处人影闪动,一个小太监匆匆告退,秀乙急急走回来。
王政君丢了手里的吃食,一旁侍候的秀甲赶忙端上早备好的净水,又细细兑了热水,试试水温,既不冷也不烫,这才帮她净手。她一直养尊处优,保养得很好,面部虽不可避免地被岁月摧残出褶皱,皮肤却是细嫩白皙的,尤其一双手,保养得更是圆润柔美。
秀乙已经进来,垂手静立一旁,待太后净完手,这才一边递上拭手的帕子,一边回道:“皇上晌午自太后这儿用完午膳,就去了椒房殿,一直待到现在呢。听禄喜说,和皇后一直在房里不曾出屋,也不让人进去伺候,但是房内笑声不断呢。”
禄喜原是太后安插在皇上身畔的小太监。
太后拭完手,没有将帕子递给秀乙,而是直接扔在了盘上。秀甲扶着太后在酸枝雕花榻上坐下。
王政君沉思了一阵,徐徐道:“昨儿送来的留嫔名册呢?”
秀甲赶忙呈上,太后缓缓逐一细看。秀乙觑着着太后面色,轻声问:“不是说暂且先不理会了吗?”
太后道:“原本看在安汉公面上,是不想理会的了,看皇后也乖巧收敛了些。但眼下皇后乖巧得有点过了头……”
秀甲不解,一边儿递上一杯热茶在太后手里,一边儿问道:“起初太后嫌皇后不能留住皇帝,现下留住了,怎么又——”
王政君把茶凑近鼻端嗅了嗅,呷了一口,缓缓道:“我这儿才说要纳妃,她便使出浑身解数把皇帝留在她椒房殿,显见她从前是不把哀家的话听进耳朵里的。而且哀家每每想起她竟敢在哀家面前提起赵飞燕那贱婢就心恨。横竖皇帝迟早还是要纳妃的,索性早点安排,也好对皇后有个防范和制约。”
秀甲秀乙相视一眼,都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是防范着皇帝对皇后死心塌地呢。她们点点头,齐道:“太后圣明。”
于是一齐就了名册细细研究。刚看了一两人,宫人来请用膳,王政君叹道:“这时日匆匆,如白驹过隙,感觉才刚用了午膳,转眼又到了晚膳时分。哀家感觉这一二年真是老了。”
秀甲秀乙忙找了好听话安慰,才说两句,太后望着长乐宫的方向,又道:“皇帝怕是要在皇后那里用膳了吧,今夜恐怕也是要留在椒房殿了。且让厨房等着,晚膳慢传,好歹总要先拟出两三个人选来,哀家才能安心。”
秀甲秀乙应了,专心和太后继续研究名册。
长乐宫里夜色阑珊,因着皇帝在,宫人们早早点上了纱绡的宫灯,使得椒房殿内外格外亮堂。
刘衎从王嬿寝殿出来,不禁摇头:“这起子奴才真是没眼力价,缺了调教。到处弄得明晃晃如白昼,白白折损了夜晚的情调。”
王嬿微微抿了嘴,笑问,“皇上这敢情是在指桑骂槐,嫌弃臣妾没有调教好他们么?”
刘衎讪讪,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朕哪有责怪皇后的意思。”
“就算皇上有这个意思,臣妾哪里懂得什么情调,也只好应声‘皇上教训的是’了。”王嬿说着福了一福,却又偷眼打量刘衎,看他的表情。
刘衎无奈摇头:“牙尖嘴利。”
橘井在一旁伺候,闻言赶忙让人灭了几盏窗外直射进来的宫灯,又将室内的油灯用纱罩了,这才满室橘黄,暗影摇曳起来。一桌子琳琅满目的饭菜,也在烛火掩映下看着温润可口,令人食指大动。
刘衎看到油灯,不禁皱了皱眉,道,“你椒房殿怎的这样俭省?”
王嬿一怔,“俭省?”
“为何不用蜡烛?”
蜡烛虽昂贵,但越是昂贵,那些妃嫔们越是争相使用。她们都不屑使用油灯,而王嬿身为后宫之主,却宁舍蜡烛而用油灯,不是俭省是什么?
王嬿笑道,“皇上没听闻,’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么?臣妾不喜欢那股子烟雾缭绕和烛油滴落的呛人焦糊气。”
“可这油灯烧起来也有黑烟,”刘衎顿一顿,嗅了嗅空气,道,“奇了,这灯的气味倒不熏人,反而有淡淡幽香?”
橘井在一旁插口,“启禀皇上,这是咱们皇后娘娘蕙质兰心。寻常油灯以鲸油、牛油等动物油脂为燃料,难免熏人,咱们的灯油里,娘娘命加入了兰香、桐树、芝麻等一应物事,故而反有淡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