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婕妤静静走进后园。
后园已经设好了香案。她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默默地祝祷。
大仇得报,她该高兴的,不是吗?却只觉得苍凉。
她对太后说过,花开,自有花落,一切静待天机。她说,天道循环,理应如此。
其实她只是说的自信,有时候连她自已都要怀疑今生是否有望看到那个人的死期,也许自已反倒死在前面了呢……
等待是最漫长煎熬的,充满苦涩。往昔曾有过的甜蜜早已在时日消蚀中淡化、磨灭,甚至“刻意回想起来重温”这件行为的本身,都并没有给孤清的夜带来一点慰藉,反而徒然使得长夜变得更加漫漫、寒冷。
她以为爱比恨强大,后来却发现,当失望、绝望交织,再浓烈的爱也及不上恨。爱不能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消磨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白昼,恨却能。她的恨意在无数的失意和今昔对比中,一点点发酵,一天比一天膨胀,终于在听到刘骜死讯的那天,酝酿成熟。
从此,她心里再没有一点爱了,只余恨。恨到兴起了报复之心。
她一直以为自已是与众不同的,与后宫中的诸多女子毫不相同。哪怕她被冷落,失去宠爱,被陷害、欺辱,最后流落到长信宫里求全。
她出身功勋之家,父亲班况在汉武帝时抗击匈奴,驰骋疆场,立下汗马功劳。她16岁入宫,做少使,得幸于成帝,赐封“婕妤”。她美而不艳,丽而不俗,自幼聪明伶俐,秀色聪慧,读书甚多,及长博通文史,知书达礼,工于诗赋,文才出众。是后代称之的著名才女,是班固、班超和班昭的祖姑。
她也曾专宠于皇上。甚至刘骜为了能够时刻与她形影不离,特别命人制作了一辆大辇车,以便和她同车出游。
她呢,却拒绝说:“您看古代留下的图画,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侧。亡国的夏商周三代的末主,夏桀、商纣、周幽王,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如今皇上您要我和您同车出进,那就跟他们很相似了,请恕贱妾不敢。”
她如此言之在理,刘骜只得作罢,心里,却不是不扫兴的吧。
太后王政君就是那时开始欣赏她的吧。太后听说了她如此拒绝皇上,对左右亲近的人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拿她与春秋时楚庄公的夫人樊姬相提并论。樊姬以贤惠著称,曾辅佐楚庄王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太后把她比作樊姬,这是多大的嘉勉呀, 从此她在后宫的地位更加突出。
她从小读的是圣贤书,深明大义,她也希望自已不只更贤淑、有美德,也暗暗期望自已能够对皇上产生更大影响,辅佐他成为一个有道明君。她常诵读《诗经》、《窃窕》、《德象》、《女师》,每次觐见刘骜,都依照古礼。尤其熟悉史事,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又擅音律,写词谱曲,寓教于词曲,使刘骜在丝竹声中受益。她不只是他的姬妾,也是他的良师益友。
她也努力克服一般女子好妒的“毛病”,把自已的侍女李平亲自进献给刘骜,然后看着刘骜对自已的侍女一路宠幸,并封了卫婕妤。
她不去关注自已的内心,不去留意有没有小虫般的啮咬,夜夜空房的寂寥里,埋首于经书或者习字,把时间与头脑的一切空隙填满,让自已忘却别的,不去纵容深爱的男人在别的女子怀抱中的想象泛滥……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成为樊姬,可惜刘骜不是楚庄王。
刘骜从阳阿公主家带回了赵飞燕。之后听说赵合德非常漂亮,温柔妩媚,连赵飞燕也自愧不如,便下令也招入宫中。
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她长盛不衰的恩宠不再。饶是她已经被冷落至此,仍然被赵氏姐妹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许皇后已经被赵氏姐妹设局巫盎案,诬陷说以桐木偶人埋于地下,咒诅皇上、咒诅她们姐妹,被皇上废居昭台宫了。她也被牵连、诬陷。刘骜竟然信了。
他竟然信了。他会相信她——班婕妤,他的班婕妤,会这样做,会做巫盎之事,还会咒诅他?
才不过是相距90年,如今旧事重演。当初英明如武帝,亦被奸佞江充欺瞒,相信自已得病是由于巫蛊作祟,并被江充以预先埋设的偶人诬害构陷太子刘据,造成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起兵反抗不果,相继自杀……及至武帝醒悟,这番巫蛊之祸连累牵连而死者已达数十万人。
前车之鉴犹在,现在只因赵飞燕赵合德她们说,他就信了……
那一刻,她觉得无所谓了。自从她产下的皇子数月夭折,之后再也没有怀孕,而宫中女子孕育的皇子一个个被杀害,甚至有一个是赵飞燕逼着刘骜亲自动的手……她已经逐渐心灰了。那个人,还是当初的刘骜吗?这么久的冷落,一切变得无望……
现在,既然他信她们,她又还有什么好说、好争、好分辩、好坚持?
但是,当她看到站在面前的除了他,还有洋洋得意的赵氏姐妹的那一刻,她突然没那么想死了。
他问她:“巫盎一事你有参与吗?”
她笑了。那笑容美得令他有一瞬失魂。
赵飞燕恼恨得斜了刘骜一眼,又转向她,说道:“人证物证俱在,许氏都招了,你也趁早招了吧,省得皮肉受苦。”
那天,她仔仔细细回望了赵飞燕一阵,想不通这样一个好皮囊下怎会包裹着如此善妒、恶毒的灵魂。她淡淡一笑,从容不迫对刘骜行了一礼,字正腔圆,却又掷地有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堂堂正正修身做人,尚且不一定能够得到福报,难道做坏事反而能够指望福报?若是鬼神有知,怎会接受邪恶的祈祷?若是鬼神无知,那么对他们祈祷诅咒难道竟会有用?”她傲然挺直脊背,冷冷道,“所以我不会那样做。不只不会,而且不屑。”
“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后世的《汉书》上,记载了她当日所言,千载流芳。
她的鬓发在被召见问罪的路上散乱了,未及束好。此时大殿上有风,拂动她的发丝,和她昂然而立、负手在身后的衣袖一起,飘然翻飞,带着肃杀之气。
这一刻的不卑不亢,对答有度,无所畏惧,凛然傲骨,言语铿锵,倘若鬼神有知,怕也是会倾倒的吧。
刘骜感到惭愧。他怎能把那样无知妇孺才会做的巫盎咒诅之事和面前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联系起来呢?他感到的不只有惭愧,在惭愧中,还有阵阵悸动的旧情与爱意。这是班婕妤,他的班婕妤呀,那样一个秀外慧中才气纵横又深具德行的女子……他想起她的种种好,想起他们曾经一起的曾经……
这是一场误会。刘骜宣称。赏了她黄金百斤,以示安抚。
她轻扯嘴角笑了笑,敷衍地谢恩,无视一旁赵氏姐妹喷火的目光,飘然而走。
她知道这后宫里是待不下去了,也早已不再对刘骜抱有希望。她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太后,自此烧香礼佛,弄筝调笔,远离纠纷。
700多年后,唐代诗人王昌龄为她作了五首绝句组诗《长信秋词》,又名《长信怨》,其中一首写道:
奉帚平明金殿开,
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是说她如何生活在居住昭阳殿的赵合德的阴影下,幽居长信宫中是如何苦闷哀怨。可是王昌龄错了,她不想恨任何人,包括赵氏姐妹。
她其实是可怜她们的。她们的世界只有那么大,拥有的是那么少,除了那个男人,再没有其它,她们太怕失去,所以不择手段千方百计地去禁锢去打压。无知妇孺,歌舞伎,以色侍人,哪里指望她们懂得纲纪伦常?
她以为她是不恨她们的。甚至因为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争都不屑于和她们争。从来都没有什么女人的战争,只有男人的游移不定。既然他选择了她们,那么,好,她心甘情愿地退出。
直到他死。
直到得知刘骜死在赵合德的床上,她才萌生了对她们姐妹的无比恨意。也才知道,无论他怎样对待她,如何从恩宠到冷落到欺辱到放逐,原来她从未曾放下、淡忘过他。
她永远记得,御花园里,他从那驾专为她打造的辇车上伸出手来,说,来,和我一起同游,我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让我们永不分开罢。
她不恨他的移情、寡恩,只要他好好的、开心的活着,就好。
现在,她们却害死他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恨人。
她要她们死,给他殉葬。既然他曾经那么爱你们,现在他死了,你们为什么不去陪着他。
赵合德死得早,只剩了赵飞燕。
现在,赵飞燕也死了。在他的陵前自杀了。
多好的结局。
现在,她没有任何执念了,终于可以去陪着他了……
王政君挽留无果,终于准许班婕妤去成帝陵园守墓以终其生。一年后班婕妤病逝,时年约四十余岁。死后,葬于汉成帝陵中。
她不是忘了爱,只是恨太浓烈。有多爱,便有多恨。当所有恨意消逝,爱终于落定,化入尘土。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没有想到,多少年后,她这首《团扇诗》兀自在各个朝代的后宫上方飘荡、传诵,慰藉了一代又一代宫中女子。她们把这首《团扇诗》也称做《怨歌行》。
其实这些后代的宫中女子们又哪里知道,她何曾怨过。她只是决绝。决绝地爱,决绝地放手,决绝地离开,决绝地恨,决绝地报复,决绝地决绝。
她永远记得,御花园里,他从辇车上伸出手来,说,来,和我一起同游,让我们永不分开。
长信宫庆贺赵飞燕死讯的那个晚上,当班婕妤静静走进后园,一个女子也悄悄离席来到北宫。
北宫在未央宫以北,建于高祖时期,原为后妃所居,武帝时扩建,用来礼神。而如今,用来安置被废的后妃。随着距离愈近,女子原本轻盈的脚步变得益发沉重,到了门前,竟是几乎失去推开宫门的勇气。
赵飞燕离开北宫去皇陵才不过两日,门庭竟已零落至此。原本也没几个的宫人作鸟兽散,此刻只余一个老嬷嬷。
嬷嬷显是认得女子,闪过一旁让她进来,以袖拭泪,不胜唏嘘:“现如今竟只有昭仪娘娘还记得我家主子了。”
女子点点头:“杜嬷嬷,你也别太难过。你家主子是早料到会有这一日的。”
杜嬷嬷引着她来到一处僻静所在,道,“昭仪,就在这里拜一拜吧,宫中犯忌讳,其他地方怕是不方便去的。您的心意,老奴代我家太后心领了。”说罢自去一旁看守,留女子独自一人。
女子撮土为香,洒了水酒,拜了三拜。黯淡的月光洒映在她的脸上,照出一张酷似董贤的面容。她默默祝祷:赵姐姐,你走好罢。谢谢你过去对我的照拂,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从今后,这偌大宫中,只剩我一个了……你教我跳的舞,我会好好跳下去……
祭奠完毕,董昭仪又在这处默默立了一阵,目光打量着萧瑟的殿阁与庭院,不胜唏嘘,心里的悲凉况味也越来越浓。
谁能想到,曾经权倾朝野宠冠后宫的赵飞燕,生命的最后两笔中,竟有一笔是沦落在这冷宫里呢。另一笔,却是落在皇陵。自杀需要多大的勇气,活着竟是更难么?她香消玉殒,而阖宫之中竟无人祭奠,更无惋惜,只有额手相庆。
董昭仪觉得所有敢于自杀的人都是勇敢的,哥哥董贤,嫂嫂,赵飞燕。她觉得自已是一个懦夫,无用的人,明明已经生无可恋,甚至生活朝不保夕,但却仍然没有勇气去死。三尺白绫套在脖子上,要么跌进太液池,吞金也好,看似这样触手可得的结束与安宁,为什么她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去?
就这样怕死么……
如果有朝一日她也被打入这北宫,是不是就有勇气,宁愿去死了?
刘欣死了,她是他册封的昭仪,他的妃嫔,从今后不可能再有任何恩宠。她也将如曾经的赵飞燕在成帝刘骜死后一般,在这宫里慢慢枯萎,凋零,直至死亡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