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我侬词》是一个女子在七百年前写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位词作者管夫人将做泥人的情景写得如此生动传神,不知她在闺房里是否捏过泥娃娃?反正,李振荣在娘家时,就学会了捏泥人。

新村泥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到李振荣十几岁时,村里捏泥人的已经有些人家。她发现,那些做泥娃娃的家庭,生活比平常人家优裕,于是就细心地观摩学习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对父亲说:“咱也捏泥娃娃吧。”

“人家那都是辈辈儿传下来的,咱学不了。”父亲不知是迷信人家的祖传技艺,还是怕抢了人家的饭碗,言语间没有一点儿积极性。

李振荣心有不甘,进一步说:“俺看了很长时间了,不多难。你不想把日子过好点儿呀?人家他们做泥娃娃的,天天吃的都是白棒子窝头,喝的都是白棒子黏粥。”

在那个衣食匮乏的时代,大多数人家吃的都是高粱米高粱面。高粱的产量大,价格相对便宜。高粱又分红高粱和白高粱,白高粱比红高粱贵。黄玉米比白高粱贵,白玉米比黄玉米贵。因此,那些家里孩子们多的、吃喝困难的家庭,就将自己的麦子和白玉米拿到集上卖掉,然后换回红高粱给家人做一日三餐。红高粱很难吃,发涩发苦,吃多了会引起肚子发胀。因此,吃红高粱最大的好处就是省粮食。

李振荣的话,触动了母亲。母亲管着家里人的伙食,她太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吃白面和白玉米了。于是,她有些气恼地对丈夫说:“孩子想做就让她做呗!你去弄土,看人家从哪儿推土,你就去哪儿推。”

母亲一说话,父亲不好再推脱,很快就去推来了一车土倒在院子里。不仅如此,他还折回来一把芦苇,让女儿用做泥娃娃的笛儿。

心思灵敏、精明强干的李振荣,马上就动手做起了泥人。做泥人的关键是用水和泥。水放多了,调制的红泥塑形困难,做出泥人来容易开裂;放水少了,红泥发黏,不仅粘手,还无可塑性。最好的泥,是细腻光滑不粘手的。这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或许要容易一点儿,因为农村的男孩儿从小就玩泥儿。可是李振荣并没有被难住,她凭着自己较强的观察能力和出色的悟性,很快就制出了软硬合适的胶泥。她将做好的泥弄成泥饼放入模具中,然后用力按压成型。当打开模具的一刹那,她像看到满锅的白馒头一样惊喜万分。没想到,她第一次做出的泥娃娃,就不比别人差多少。

李振荣拿着泥人,兴高采烈地去让母亲看。

母亲接过女儿手里的泥娃娃左看看右看看,高兴地说:“都说织女心灵手巧,俺女儿比她还强!看来,以后咱也有白棒子粥喝了!”

“不只喝白棒子粥,咱还要吃白面馒头呢!”李振荣既自信又自豪地笑着说。

“咱一做泥娃娃,不会抢了别人的生意吧?!”父亲从妻子手里接过泥娃娃瞅了瞅,顾虑重重地说。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数落道:“你哪来的这么多担心?!天下买卖天下人做,都是凭本事吃饭,谁抢谁的生意?做泥娃娃也不是哪一家哪一户的专利,咱不做,别人还做呢;咱村儿不做,别的村儿还做呢!能让别人抢走的生意不是生意。……”

父亲与母亲说话之际,李振荣自己埋头做了几十个泥人,然后放到阴凉处晾晒。几天后,她将干透的泥娃娃先均匀地涂了一层白粉,等风干后,才开始上主色和基调色。她这样做出来的泥娃娃,身上的颜色层次分明,红是红白是白,鲜艳夺目,栩栩如生。

凭着自己吃苦耐劳的品格和触类旁通的聪明才智,李振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重传统而不惟传统,经过大胆摸索与实践,逐渐超越了传统的制作手法儿。几年后,她的泥人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几年后,她带着自己的手艺,嫁给了杨庆来。

对于杨庆来说,他不仅仅是娶了一位贤惠能干的媳妇,与她一起进门的,还有福神与财神。之前,杨庆来卖糖卖烟时,也顺带着卖过泥娃娃,如今,他竟然将做泥娃娃的师傅迎进来了。他们的婚姻,是檀郎谢女,更是珠联璧合。

于是,在蛙鸣虫唱的夏夜,李振荣便带着一家人做起了泥人。弟弟妹妹们和泥的和泥,摔泥的摔泥,按泥饼的按泥饼,然后李振荣将泥饼放到模具里做成泥人,交给杨庆来去外面摆放晾干。

为了哄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做泥人,李振荣、杨庆来和父母轮流给他们讲故事、唱童谣。

“芦花鸡,瞎嘎嘎,姥娘爱吃鲜黄瓜。鲜黄瓜有种,要吃油饼;油饼不香,要喝面汤;面汤不烂,要吃鸡蛋;鸡蛋腥气,要吃公鸡;公鸡有毛,要吃鲜桃;鲜桃有核,要吃牛犊;牛犊喊妈,啃你爸爸的大脚丫儿!……”杨庆来的母亲说着从老辈儿传下来的童谣。童谣的风趣幽默,逗得一家人哄堂大笑。

“啃你爸爸的大脚丫儿!”三弟推了四弟一下,戏谑地说。

妹妹“咯咯咯咯”地笑道:“俺也给你们说一段儿吧!小白鸡儿,钻苇根儿,俺家来了个新嫂子儿。也会唱,也会扭,还会绣花捏泥人儿!——你们说对不对呀?”

李振荣听了,开心地笑着,一把搂住妹妹说:“就凭你这句话,等你出嫁时,俺也得多给你陪送两件嫁妆!”

“嫂子!俺也给你说一段儿。等俺结婚时,你给我买双皮鞋就行。”三弟“嘿嘿”一笑,说:“小板凳儿,一栽歪,小两口儿打仗闹分开。你要褥子我要被,你上天津我上卫。”

在人们的笑声中,李振荣假意地板起脸,对三弟说:“就凭你说这话,先不能给你娶媳妇,省得你两口子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就是!”杨庆来从外面走进来,说,“不能给老三结婚,十年以后再说吧!”

“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再等十年,还不把咱老三急疯了呀!”母亲笑着说,“不过,你们全成了家,俺还真怕没人管俺和你爹了。不是有这么一段说辞儿吗,‘灰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沟里,把媳妇放在炕头上。烙白饼,卷红糖,媳妇媳妇你尝尝’,谁还想着爹和娘!”

“娘!你放心,他们不管你,我管。”三弟非常认真地说,“等俺挣了钱,天天给你买烧鸡吃。”

母亲听了,一时高兴得合不拢嘴。随后,摸着三儿子的手背,慈和地说:“你这话俺信。你看从古到今,一家最有福最疼人的,就是老三。老三……”

“老三儿老三儿,上房搬砖儿!”妹妹忍不住说道。

“搬不上去,气得放屁!”四弟紧跟着补充道。

三弟用眼瞪着四弟,诘问道:“谁是老三?咱姐才是家里真正的老三,她排行第三。”

妹妹马上追问了一句:“俺是老三?那咱爹咱娘,还有村里人,为吗全喊你老三?!”

三弟一时语塞。李振荣见了,连忙解围道:“你们都别说了,听你大哥给咱们讲个故事吧。”

“长的短的?”杨庆来笑着问。

四弟马上回答:“长的短的都行。”

杨庆来自己先忍住笑,貌似郑重其事地说:“那你们听好了。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缸,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罐,罐里有个碗,碗里有个勺,勺里有个豆。这个豆,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俺还以为你要讲那个长的呢!”李振荣粲然一笑,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正在……”妹妹和三弟四弟紧接着李振荣的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好了!这个故事讲不完,咱这活儿干完了,收摊儿吧。太晚了,省得你弟弟们又尿炕!”母亲一边很利索地拾掇东西,一边微笑着说,“你看看你们脸上,唱戏都不用化妆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各自的脸上除了泥,就是被煤油灯熏得黑污。这一晚上说话多的,连鼻子带牙都是黑的了。弟兄们几个你笑我,我笑你,一下子驱走了疲劳和困乏。一番哄笑后,各自洗漱。不久,各间屋子里就慢慢沉寂下来。远处的蛙声,近处的虫鸣,院子里的月光,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色调。

尘世生活,从来都没有一种固定不变的色彩。人间的喜怒哀乐,生活的苦辣酸甜,构成了那起起落落的人生,构成这五光十色的日子。

杨庆来万万没想到,才五十多岁的父亲就得了大病,去天津二中心医院住院。父亲动手术时,妻子正怀孕生孩子。他管完父亲管妻子,医院和家里两头跑,一时忙得焦头烂额。父亲出院后,一家人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杨庆来要忙于厂子的事情,家里只剩下卧床的父亲和坐月子的妻子。无奈,妻子分娩七天,就强撑着身体起来照顾父亲。除一日三餐外,每天还要给父亲做两次加餐。

苏屯公社领导得知杨庆来的家庭陷入困境,特别关心。公社党委秘书刘明华为此跑了好几趟县城,为杨庆来家申请困难补贴。最后,他给杨庆来发来公函,通知他去县财政局领取国家救济。杨庆来马上骑自行车去了交河,领了二百元补助。虽然这些钱没能还清父亲的医药费,却帮了杨庆来家的大忙。当时,他家人多劳力少,几个弟弟都在上学,因此每年都是队里的缺粮户。一年下来,生产队结算完工分,分完粮食、蔬菜等农产品,他家都要向队里交钱。所以,杨庆来一家非常感谢这位共产党的好干部——刘明华,更感谢党和政府。

后来,听说任丘县有名老中医能治父亲的病,杨庆来就决定去那里抓中药。任丘是战国神医扁鹊的故乡。历史上,扁鹊以针灸、砭刺、汤剂、按摩等医术治病救人,被世人尊为医祖。杨庆来寄希望于这名老中医是扁鹊的后人,得到了祖先的真传,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将父亲的重病医治好。

从石桥到任丘的“神医堂药店”二百八十里之遥,为了少耽误上班的时间,杨庆来只请了一天假。他在家吃了晚饭就动身,准备到第二天凌晨赶回来。他骑着自行车,刚上路时精神抖擞,见人超人,见车超车。出去一百里后,他便感到神疲力乏,眼看着一个个骑自行车的人从自己身边快速驶过,却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赶到中医大夫家时,他们已准备休息了。听说杨庆来是从泊镇慕名而至,老中医打起十分精神,仔细询问了父亲的病情,然后给拿了七天的汤药。杨庆来想让大夫多给些日子的药,中医说,七天是一个疗程的,不能再多拿。七天后,老中医要根据父亲吃药后的具体反应,再对症医治,进一步调整中药处方。

杨庆来听老中医说得有条有理,也就不再坚持。他顾不得喘息,骑上车子就往回返。夜深人静,路上再也看不到行人,他仿佛走错了时空,四周都是漆黑一团。没有月色,没有星光,甚至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冷森幽暗的路途,四野阒然,八方死寂。杨庆来顿时体会到,这个世界过于寂静,也会让人胆战心惊。

半夜时分,杨庆来终于过了献县和交河交界的大陈庄,赶到了临近富镇的地方。这时候,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能模糊地看清前面的道路。于是,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片黑迹。他以为那是白日里过往的汽车或拖拉机洒的油,便径直骑了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那里躺着的是一个人。他一惊,只觉得头发“唰”地竖了起来。他猛然一扭车把,身子跟着一晃,险些摔倒在地。本来,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车子都已经快骑不动了。让地上的死人一吓,他浑身的毛孔都奓开了。不知是激发出了身体里的潜能,还是激起那逃生的本能,他竟然又飞快地蹬起了车子,十多分钟就进了富镇。到了村里有房子的地方,他心里才安稳了一些。正巧,遇到了刚从公社开会回来的村干部,他便像一个深陷魔窟的人,见到了来救命的神仙一样欣喜若狂。

村干部见一个小伙子急急慌慌地向他走过来,便停下脚步。等杨庆来靠近了,主动问道:“有事吗?”

“大叔!现在几点了?”杨庆来惊魂未定地问。

“有十二点多了吧。”村干部含含糊糊地回答。

杨庆来本意不是来问时间的,只想与面前的村干部多说几句话,好让自己的心里更踏实一点儿。看到村干部也是满身疲惫,他于是就直接问道:“咱这儿哪有住的地方?”

村干部抬手向前一指,说:“前边一拐弯儿就是大车店。”

富镇过去叫富庄驿,自古就是国家非常重要的南北通道,是来往官员、客商休息的驿站,因此这里的旅馆、饭店和大车店很多。

杨庆来谢过了村干部,骑上车径直朝大车店奔了过去。进了旅店,他发现里面非常简陋,睡的地方竟然是垫着麦秸的大通铺。他想,今天就是睡麦秸垛,自己也不走了。他从自行车上解下装着中药的兜子,心里不由地暗自庆幸:刚才慌慌张张的一路飞奔,居然没有跑丢这个布兜子。他不知道,假如将它掉在道上,他还有没有力气和胆量再回去寻找。他抱着兜子,找了个比较宽敞的地方躺下。身子一沾床铺,他就瘫软地沉沉睡去。